十天过去,已是立春,巽风派新加入的预门弟子有八百多人,是十年来的最多人数,大家都高兴不已。
立春典礼开始,在大堂内各个班门弟子开始演奏,有二胡、板胡、中胡、高胡;有琴、瑟、筝、阮、琵琶;也有鼓、锣、钹、编钟、快板;还有箫、笙、笛、埙等,八音和鸣,百人合奏。
曲原、向铃兰、卢焌、小宝都坐在主持桌前观看。各个男弟子都穿着巽风派传统的襕衫、直裰或直身,而向铃兰则身穿白轻衫碧罗裙,外套丁香色直领旋袄,头上戴着紫罗兰白玉华胜,分外显眼。
合奏完毕,向铃兰抚着七弦琴“枯木龙吟”独奏一曲《春江花月夜》,新弟子们听得如痴如醉。
她演奏完毕后,由大师兄曲原致辞,再由其他教谕负责演讲和训话。
期间,向铃兰抱起七弦琴先行离去,她站起来后,可见她腰前系着一串紫玉禁步,走起路来上身挺立,动不移裙,吸引了不少新弟子的目光。
沃箫剑看师姐离开,也跟着上去,一直来到向铃兰的私人住所幽兰阁。
“师姐,我可以进来吗?”沃箫剑站在门口问道。
“你怎么不去看一下典礼?”向铃兰一边打理着她窗边的兰花一边说。
“看过了,觉得无聊才找师姐你聊天。”
“进来吧。”向铃兰专注于她的兰花,随后又说,“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是要人陪。”
沃箫剑也过来看着她的兰花,说道:“这兰花像师姐你一样漂亮。”
向铃兰突然看着他,高声说道:“你呀,就会哄女孩子!”
“是真的,这么久没见师姐依然没变,上次征讨燕军的时候没机会和师姐说话,我就怕师姐把我当陌生人了。”
“你——才真的没变。”向铃兰盯着他看。
“每次回到巽风塔,我就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你真的那么喜欢过去吗?”
“当然,巽风塔记载着我童年的所有回忆,还有和师兄姐之间的感情。”
向铃兰走到窗前,忧郁地注视着远方:“可是……我不喜欢过去……”
“对不起,师姐……我不应该提起过去的。”
“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我不在意。”她依然看着窗外。
“师姐,还记得师父写的那一首《柔心似水问箫剑》吗?我们很久没合奏过了。”
“当然记得,这曲子是师父的心血,连名字都跟你一样,看来他多疼你!”
“师姐,这不过是巧合,师父对我们所有人都一样。”
“这只是你的想法而已。”向铃兰说,“算了,不说也罢。”
“师姐,我给你伴奏吧。”
向铃兰拿起琵琶,说道:“我先开始吧。”
“嗯。”沃箫剑提起玉箫点了点头。
随着琵琶声响起,箫声跟进,向铃兰一展她悦耳婉转的歌喉——
曾几何时
我们一起远洋
去寻找心中的瑰宝
不曾预料
在惊涛骇浪中
同舟共济又割爱相逃
在那一刻
笙箫响起为你护航
把你护送到人生的彼岸
连祝福也一起带走
只剩我一个在海里沉没
幽静箫声鸣音凄挽歌
爱已逝去无奈何
饮泣若河化情歌
碧海连天粼光涟漪波
情深似海勿忘我
恪守不渝
舍身成仁又为何
只因箫剑手中握
阴差阳错
彼此在陌路上
又碰见熟悉的对方
时过境迁
在人来人往中
蓦然相认却戛然相望
此时此刻
琴胡弦断曲终人散
让我重回到人生的原点
连美梦也一起葬送
没有了期待就不觉悲痛
激荡琴音裂魂惊梦响
心惊胆颤撩铿锵
沉寂隐匿炼金疮
落花纷飞残阳暮雪霞
寒霜已迩人已遐
恪守初心
柔心似水谁能解
琴胡既断问箫剑
合奏完毕,向铃兰便说:“这首曲子可能是师父为他的夫人所写的吧。”
“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写下这首歌,但他从来都不告诉我们。”沃箫剑说。
“估计他们快结束了,我去看看原哥。”
沃箫剑看着师姐远去的背影,不禁想起过往的种种。
二十二年前,只有四岁多的他初次随母亲来到了巽风塔,拜祝琴胡为师父。
曲原、向铃兰、卢焌、小宝同为他师父门下,四人都是被人伢子贩卖的孤儿,四五岁的时候有幸被祝琴胡救出,从此就当他既是师父,也是父亲。
他们四人看师父突然多收了一个徒弟,自然会吃醋排斥。
曲原比沃箫剑大三岁,是大师兄,不过沉默寡言,看突然多了一个师弟,他更不爱说话了。
其余三人都比沃箫剑大两岁。卢焌是个倔强的孩子,一看沃箫剑到来,就给他脸色看,什么都跟他抢。
小宝就调皮得很,每次都在背后整他,好几次都把沃箫剑弄哭了。
祝琴胡看到他们欺负沃箫剑,就把四人训斥了一顿,他们不敢违抗师父,但也不甘心,就只好想尽办法疏远这个小师弟。
可是,沃箫剑却是个赖皮的孩子,无论师兄师姐怎样对他,他都纠缠不休,对每个人都十分依赖,又尽献殷勤,让他们几人都很无奈。
随着日夜相处,四人逐渐让他靠近,却对他百般指使,不过沃箫剑始终任劳任怨,有求必应,渐渐地就融入到他们的圈子里。
于是,五人同吃同喝同睡,连沐浴都同在一个大浴池里。
沃箫剑看师姐长得跟他们师兄和自己都不一样,就十分好奇,总爱盯着师姐身上看。
向铃兰很不惯他的嘴脸,尤其是他那双到处看的眼睛,就老是板着脸给他看。
然而,沃箫剑毫不害羞,总爱缠着师姐,有好几次被师姐痛骂,虽然内心难受,但过后又若无其事地与她好。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师姐不再与他们一起共浴,就感到十分不解。
一天又一天的过去,没有师姐的陪伴他心里万分郁闷,后来才知道师姐自己单独沐浴,且永远与他们分开。他既困惑又沮丧,却不好意思问师兄们个中缘由。
随着年龄长大,沃箫剑对师姐的感情从好奇到亲近,再到陌生,逐渐地又变得爱慕。
在沃箫剑十岁的那一年,某一天,他看到师姐匆忙地走路,脸上却很痛苦,于是跟着过去。
当他看到师姐走过的路上留下了血迹不觉惊讶,辗转间师姐已进了更衣室。
“师姐,你怎么了?”
沃箫剑突然推开门,不料把向铃兰吓了一跳,她立马以浴巾遮掩身上,怒骂道:“箫剑,你进来干嘛?!出去!”
沃箫剑看到师姐暴怒的样子,也被吓坏了。忽然间,他发现师姐腿下鲜血淋漓,不禁惊呼:“师姐,你怎会流那么多血?”
“你给我出去!出去!”她继续怒吼。
沃箫剑浑身发抖,问:“师姐……你是不是受伤了?让我看看……”
“你滚!快滚!”
向铃兰一手把门关上,把他逼出去。
沃箫剑隔着门紧张喊道:“师姐,要不要告诉师父?”
“你别说出去!箫剑,你听着,你敢告诉别人我就打死你!”
沃箫剑怕得罪师姐,只得走开。然而,刚才血淋淋的恐怖场面总挥之不去,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上,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几日来他一直担心着师姐,但后来看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可是,每个月里他老是觉得师姐总有那么几天脾气特别暴躁,还愁眉苦脸,便好心去慰问。渐渐地向铃兰也不再骂他,还会主动关心他,有心事也会跟他说。
到了他十一岁的时候,母亲突然派人把他接回家了。他有个四岁的妹妹叫贤菲,但只见过婴儿时候的样子。原来母亲又怀孕了,正准备生第三个孩子,怕贤菲没人照顾,就叫他回去看好妹妹。
第二年,他的第二个妹妹婕羽也出生了,与她们相处了两年后沃箫剑又回到巽风塔。
十四岁的他再次见到师姐时不由得内心萌动。三年不见,师姐已然亭亭玉立,温文尔雅。她看到沃箫剑时十分谦逊有礼,不再像以前那样口舌相向,这反而让沃箫剑感到不适应。
他时刻总想着和师姐聊天,却难于启齿。当他看到大师兄曲原和师姐十分亲近,甚至左右相伴时,便感觉十分压抑。好不容易和师姐说上话了,却紧张得满脸通红。
后来他得知,曲原、向铃兰和卢焌都找到了亲生父母,只有小宝还没找到亲人。然而,他们三人都不愿意回到父母的家,因为他们早已把巽风塔当成了自己的家,师父就是他们的父亲,他们四人就是亲兄妹。
到了他十六岁的时候,巽风派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前任长老史太奇以巽风派的名义在鹭岛县兴建了一间白鹭船厂,不料快完工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地震海啸,把整个船厂都毁坏湮没了,所有工人都被海水冲走,现场千疮百孔。史太奇长老因此欠下了巨额债务,最后无力偿还而进了牢里。
整个巽风派也因此被连累,债主是一位王爷,长老的债务要宗主来承担,甚至要求新加入的弟子来承担一半的债务。
一时间有三位宗主出逃,整个巽风塔也几乎人去楼空,巽风派正经历自古以来最大的危机。
早已当上绣眼宗主的祝琴胡资历仅次于长老,他不得不独自扛下了整个巽风派。他想尽了所有办法,也只是杯水车薪。
曲原四人为了帮补师父,就一起到街上去卖艺,不管如何风吹雨打,都在坚持,可是收入还是十分微薄。
后来,他们被四大名楼之一的茶花苑宝娘看中,成为了特邀的驻场嘉宾,一起合奏演出。经过数日尝试,果然引起了城里的轰动,茶花苑的生意一个月内翻了一倍。
于是,他们四人白天就奏乐吸引白鹭、灰鹤、鹦鹉等各种名贵鸟类,然后捕捉它们卖给客人,晚上就到茶花苑助兴演出。虽然收入增加了许多,但他们算了一下,估计还要熬个二十来年。
沃箫剑看师兄姐都很辛苦,便与师父说,自己父亲是宝船厂的提举,也许能帮上忙。不料,师父一听他提起父亲,就训斥了他一顿,这可是他自小以来第一次被师父责骂。
无奈他学艺未精,只能一边奋发修练武功,一边打理巽风塔各种杂务。
突然有一天晚上,师兄们比平常晚了许久才回来,已过三更,卢焌和小宝都喝得烂醉如泥。
“那个……曹国公世子……是个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开金山银山?”小宝醉道,“等我……有一座金山……我就砸死他!”
“没错……砸死他!”卢焌也醉醺道。
“小宝师兄,小焌师兄,你们干嘛要喝那么多?”
“哈哈哈……”小宝一边笑一边哭。
“箫剑……你什么事都干不成,走开!”卢焌怒眼大喊。
虽然他们喝酒了,但沃箫剑听着心里就难受。
小宝又说道:“为什么……铃兰要答应他……”
沃箫剑一听,才发现师姐没有回来,顿然心急如焚。
于是,他快步走到淡菊阁找大师兄曲原,可是不管他如何询问,大师兄都闭口不言,其双眼早已通红,神情木讷呆滞。
沃箫剑如坐针毡,生怕师姐出意外,就一个人跑去茶花苑。然而,茶花苑早已闭门谢客,楼上楼下都乌灯黑火,他使劲地敲门,却怎么也没有回应。
天色阴沉,乌云压顶,寒风呼啸,沃箫剑只有一个人站于门外的大街上,忐忑徘徊,等着天亮。
公鸡打鸣,五更过半,站在远处的沃箫剑突然看见茶花苑的大门打开了。
一对男女走出来,女子倩影似曾相识,定眼细看,正是师姐向铃兰。
那一刻,他——心碎了!
男子对向铃兰又搂又抱,她却回避不及,将就应付。
忽然间,天降密雨,男子马上避雨离去。
向铃兰就一个人快步向前跑。
当她来到街口时,大师兄曲原早已撑着雨伞在等她,她一脸扑向曲原胸前,痛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