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年初春的时节,天儿渐渐回暖。地上绿处逢春,后头庭院的枯树悄悄地抽出了新芽儿,昨个儿夜里又是下了场豪雨,在阳光的照射下,那绿叶儿自是青翠欲滴。
才一夜的功夫,鹅卵石铺就的道儿上已是探出了绿芽儿,瞧着娇滴滴地喜人。
沈家老宅后院儿里,一个着粉袄子的婢子正焦急的走来走去,半盏茶的功夫,便见着个婆子领着个挎着药箱的郎中疾疾地沿着小路走来。
郎中已是年过半百,留着花白的胡须,想是跟着婆子一路上的奔波,已然是扶着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玉簟见状,也顾不了那么多,连忙上前拉了他的袖子就往屋里带:“您老快些,三姑娘病的重,如今还烧着呢!”
想是人命关天,郎中听了,来不及站定便随着她进了屋。
屋内不曾烧火,确是冷的叫人打颤。里屋陈设也是极简的,只摆了几只花瓶,一台小几子和一张雕花的木床。
而床上躺着的便是沈水烟。
两年前沈家升迁京都,因着她自小身子羸弱,嫡亲生母王大娘子又在六年前诞她的五弟弟元哥儿时难产而亡,故没了依靠,便被父亲纳的续弦娘子孙氏留在了青州老宅,身边也只留得了这么个一老两幼的照顾着。
就这么一留便是三年,沈家还是年前命了几个小厮来置办些新年的物件,随后便避瘟神般的再没来过,除了祖母寄来的书信,沈家人倒是不闻不问的。
这不,前阵子不知是哪个耳报神的将沈老夫人要接她回去的事儿在院中传了开来,自是入了水烟的耳朵,算着昨个儿便是来接她的日子,水烟自是在门前儿候了一天儿,这寒风彻骨又淋了场雨,终是把持不住晕了过去。
见了郎中进来,玉簪抹了红肿的眼睛,忙去掀了幔帐让他把脉,许是哭了好久,身子不住的抽泣着,一旁玉簟瞧了,忙替她顺了顺背。
这老郎中是本地人,时常被请来与水烟瞧病,见他已是轻车熟路,像寻常一样开了副方子,嘱咐了几句。
“这姑娘身子一直是个不好的,怎的不见家里人来问?”郎中也是看不下去,轻叹一声儿,话到了嘴边自是说了出来。
“老先生不知,咱们姑娘的那位继母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君事务繁忙也是不好过问,时候长了自是拖了下来。”站着的婆子答了话儿,便要送他。
旁家的事自是不好多问,郎中颇有同情的点了点头,起身拂了拂衣袖,便由婆子领着出去了。
……
屋里瞬时冷了下来,玉簟去替主子掖了掖被角,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了:“前阵子姑娘看了老祖宗寄来的信还在怨呢,说她如今大姐姐出嫁却赶不上去送。”
“从前咱姑娘与大姑娘最最是要好的,她又是个心思细腻的,如今不能去吃她的出门酒,该自责好些阵子了。”玉簪吸了一口气,答了玉簟的话儿,语气却依旧哽咽着。
玉簟听着,往水烟所在的炕上瞧了瞧,压底了声儿:“都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那大姑娘倒是高嫁了个好郎君,听说夫家下的聘礼堆了整间儿的屋子,再看看咱姑娘,什么好处都落不着。”
“这怎么说,现在早已不是先头娘子管事儿了,咱姑娘心肠子直,惹了续弦的娘子不悦,哪有大姑娘嘴皮子甜会哄人?”玉簪颇有不爽的说着,脸色瞬时红了起来,有些悒悒然。
两个人还在说着话,炕上的水烟脑袋还晕沉沉地,半梦半醒间听到耳旁似有不断的说话声儿,依稀可辨得是玉簪和玉簟,她似得到了些许安慰,微蹙的眉头松弛了些,眼睫微颤。
一旁的玉簟心思细些,察觉到了主子的动静,将手搭在水烟的额头上试了试,烧意倒退的差不多了。
因着这一阵动作,水烟早已没了睡意,杏眼微睁,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婴儿肥又不失秀气的孩童的脸。
玉簟见了她醒了,忙拍了拍一旁的玉簪,自个儿去了外头舀了碗煎好的药来。
玉簪眼角还挂着泪,如今见了姑娘平安无事,破涕为笑,言语颇为激动:“醒了,终是醒了。”
水烟见了她们笑着,有些茫然的上下瞧了一眼,随后由着玉簪扶着靠在了床边,她双手死死地捏着身下的锦被,还没缓过神儿来,玉簟便坐在了床边,瞧她端着汤药,细细俯身去吹了吹,热气瞬时朦胧了水烟的视线。
待再次瞧清了人儿,水烟已然心潮翻涌,猛地咳了几声儿。
如今她不是吃下太妃送来的药,已然身死了么?怎的还会见到玉簪和玉簟?
玉簪见状,忙上前去替她顺了顺背,颤声道:“姑娘着了寒,可不能贪凉了,待您吃了这碗药再睡下去发发汗,明个儿准是好了。”
她闻言,手下一紧,这声音来的稚嫩,再定睛瞧她时,却见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担忧的看着自己,再往下是粉嫩嫩的脸,这模样分明是稚气未脱的十来岁的丫头,瞧她梳着双丫髻,哪是随她嫁入赵家为她操碎了心的玉簪?
水烟眼里闪着水光,缓慢的转了目光,心中一个猜测闪过。视线却不料被一旁的玉簟填满,见她迎着一脸的笑,往前边儿凑了凑,且知水烟手上没力,便自作主张拿了勺舀了一小口往她嘴边送。
“我这是…”水烟不由得偏过头,扯着干涩的嗓子,抑制不住内心的种种疑问,忍着难受道。
“姑娘忘了?昨个儿您以为老祖宗来接您,在雨里等了一日,受了冻晕死过去了,”玉簟答了话儿,脸色已然不好,嘟囔着嘴:“姑娘身子本就是个弱的,那风雨又最是个不讲情面的,也就您信了旁人的话,这般痴的等着。”
水烟眼睫接连颤了几下,这便是牛头不对马嘴了,分明是服毒身死,哪来的受寒,她又怎会痴的如此地步去等沈家人?
她越发不解了,只能这般木木的边听玉簟唠叨边吃着药。
一阵儿苦涩入喉,充盈了整个口腔,这味道来的真切,叫水烟不由的去证实方才的猜测。
不知怎的,透着玉簟身侧的缝隙瞧到了屋内的装饰。
玉色的瓶子,一张几乎旧的不能再旧的几子,上面摆着几本书……
这分明是她儿时生长的屋子,哪还是什么伯爵府的西院!
心头一阵苦涩漫开,只觉得脑袋抽丝剥茧的涨疼。水烟抿着苍白的唇,似是努力回想着什么,脑子却似生锈了般,只记得些斑驳零星的碎片,她细细静下心来想着,瞬时好多东西便像是退潮后河岸边的石头,渐渐浮出水面。
沈家老宅……
等沈家人而受寒调理了半月……
这不正是大陌观瀛的九年发生的事吗?而这一年便是她被续弦的孙氏弃在老宅借口养病的第三年!
呵,水烟瞬时想明白了。
原来上苍有眼,也可怜她上辈子的不公遭遇,果真叫她回到了八年前,她十三岁的时候……
遥想上辈子,她母亲生产她五弟弟时意外过身,没想到多年后自己竟也被一个小妾害得步了她母亲的后程,想来也是凄惨。
如今细想,使她不得不对自己母亲的死起了些许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