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墨忽觉掌心有些微痒,是蓝语银在以手抓挠,不得已偏过头,恰与蓝语银目光相对。当下犹豫数秒,只得手指胸口,重重点头。蓝语银心中大宽,面上立时焕出神采,素手用力,紧紧握住紫墨,目中流露出感激与赞许的神情。
紫墨尴尬微笑,暗忖似自己这般,舍身相护旧情人之女的,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若是别人,我倒有些相信。”涅海皇想是再也无法忍耐,声音极度震怒狂躁,“紫墨百般追踪,千般盼望,便是盼着寒儿回来,他怎么会帮助那只虫子?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才会在半夜三更胡言乱语。若不是念你对涅海宫颇有贡献,绝不轻饶。”言毕拂袖而起,椅子被他拖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是是是!”凌云法师脸色惨白,嗫嚅着倒退而出。不小心绊在门槛上,跌了个狗吃屎。
紫墨嗤地轻笑,被蓝语银狠狠瞪了一眼,方才闭嘴安静。所幸水声潺潺,这声轻嗤没有落入凌云法师耳际。如若不然,凭凌云法师法力,要在方寸之间搜他二人,当是易如反掌。
“做好自己本份,不要每个人在你眼里,都是龌龊狡诈,见不得光亮。”涅海皇似是从没有见过凌云法师如此失态,当下也不由得有些嫌恶。“回去吧,以后不要半夜三更叨扰我。”
“是是是!”凌云法师长揖拜别,急匆匆穿过内苑,消失在黑暗里。涅海皇表情沉重,凝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重重叹息数声,这才转身去了另一个妃子房间。
蓝语银目光追着涅海皇的身影,直到他进了妃子房间,并捻灭灯火,她还呆呆地望着那扇窗户。
“娘娘!”紫墨捅捅蓝语银胳膊,低声道,“我们不出去吗?”心思若再困下去,今晚就别想送出婴儿了。只是真要离开,他又极不放心。心中正自两难,见蓝语银只顾出神,没有半点主意,不由得焦急相问。
“啊?”蓝语银蓦然回过神来,见紫墨殷殷目光,似是在等待自己帮助,立即伸手抚摸他的额头,颤声道:“紫墨,谢谢你!”言毕忽然泪流,“谢谢你!”待要示意紫墨解开衣襟,抱出婴儿,珊瑚树洞又太过狭小。这才纤掌轻旋,将树洞豁然打开。两人相继从洞中跳出,蹑手蹑脚穿过曲折回廊,来到蓝语银旧时的寝宫。
重新站在这座寝宫,紫墨心中百感交集。珊瑚制成的椅凳,水晶镶嵌的珠帘,海草编织的帷幔……一切的一切,都跟儿时没有分别。这里什么都没改变。改变的,只是他和易水寒的关系。曾经以为牢固如水晶塔的情感,竟然如流水般潺潺流逝。
“可怜的孩子!”蓝语银迫不及待从紫墨手中接过婴儿,止不住泪水狂流。
“娘娘,以前怎么没有看到你?”蓝语银被处死后,他时常陪在易水寒身边,这座寝宫更是时常光顾,又何尝看到过蓝语银半个身影?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蓝语银一面逗弄婴儿,一面轻声说,“老贼已然疑心,依我之见,你最好即刻起程……”言毕殷切地望着紫墨,等待他的回答。
“娘娘!”紫墨面有难色,三言两语述说冰屋所见。“我也想立刻送她出海,可是凌云法师溜进冰屋,竟然意欲对水寒不轨。若不是因为怀中婴儿,我断不会只是敲窗示警,更不会仓促躲避……”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被他追踪至此。”蓝语银听罢,气得浑身直颤。“老贼!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言毕褪下绿玉镯,套在婴儿腕上,又用手轻拍数下,似在与绿玉镯殷殷告别。
“这是父皇当年用九天玄火锻造的,除了翡翠,还加入了万年坚冰。世人只道这镯子漂亮异常,莹润异常,却不知道在镯子正中有一丝裂缝,寻常人肉眼看不出来,但若用了特殊的仪器,定然能看到这个瑕疵。”
紫墨忧心如焚,实在不明白蓝雨银为何要在关键时刻唠叨一个手镯的瑕疵。一个饰品而已,难道还能与易水寒目前的危险相提并论。
“越美丽的东西越有瑕疵。”似是知道紫墨心中所想,蓝雨银又轻道:“因为太在意,也因为觊觎的人太多,越美丽的东西越容易碎。大多数人眼里只看得到这个瑕疵,只有1%的人能重视自己的真心。紫墨!你会是那1%吗?”
紫墨心中一颤,“娘娘!我……”
蓝雨银这话与秦若恒的遗言如出一辙。秦若恒那个气泡虽然消逝了,可是这个气球还在啊,并且此刻正香甜的睡在他的怀里。
“小小瑕疵不足以撕裂玉镯,可若是意念够强,便能穿透裂缝,呼风唤雨。紫墨!我把她(他)交给你了。”
蓝语银这话更是风马牛不相及,她话虽然是对紫墨在说,眼睛却紧紧盯着绿玉镯,仿佛她托付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外甥女一样。
紫墨无言以对,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如何安全送出婴儿上。他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把秦若恒当做气泡,但怀里这个鲜活美丽的新生命,却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撒手不管的。自然更注意不到绿玉镯的异常,只觉得绿玉镯虽然晶莹,戴在婴儿腕上却实在太大。正要提醒她将绿玉镯变小,好适应婴儿手腕,却见绿玉镯已悄然契合,不大一分,也不小一分的戴在婴儿腕上。
此刻,绿玉镯中一条五寸左右的小龙已然悠悠醒转。小龙名唤敖景逸,本是东海龙王敖广第十四个儿子,人称龙十四郎。年少气盛失手误杀了西海龙王敖丙的儿子敖夜,触犯了律法,本当处死,却被蓝雨银的父亲蓝俊辰救下,幻化成五寸大小,封印在绿玉镯中。龙十四郎的命虽然保住了,可是他终日束缚在狭小的手镯中生不如死,无边孤独差点让他疯癫,是以每日在镯子里翻腾,没有一刻能停下来。蓝俊辰便将这个镯子送与女儿,期望女儿沉静的性子能够改变龙十四郎。果不其然,龙十四郎一被蓝雨银戴在手上,便立刻被她的天姿给震惊了,竟然有了片刻的安静。又听到蓝雨银的柔声细语,更是犹如天籁,完全忘记了闹腾。
“娘娘不要啊!不要把十四郎转送给他人!”龙十四郎在镯中徒劳惊呼,身不由主向前游动,正在慨叹本就狭小的空间又缩小了许多,忽然看见紫墨站在蓝语银面前,立时惊讶得停住了动作。“紫墨?他怎么在这里?”龙十四郎兴奋地向前窜了半寸,忽然思及若是被紫墨知道自己被幻进手镯,沦落于妇人手腕,定会责备他桀傲难驯,不懂适时进退,急忙定住身子,一动不动地呆在手镯里。
“娘娘既还活着,刚才为何不坦荡现身,反而要躲进珊瑚树洞?”看见紫墨蠕动的双唇,再听着他深厚如山峦的声音,龙十四郎这才想起自己被幻进绿玉镯后,已不知不觉过去了五年。五年来,不但紫墨已脱离了当初的青涩,连他自己也在与蓝语银的相处中,变得成熟而稳重,睿智而机警起来。仰头打量新主人,见她虽然尚在襁褓,倒也莹润美丽,气质脱俗,完全不似凡胎俗子。
“你只看到皇在训斥老贼,却没看到他面上的丝丝悔意。”蓝语银妙目凝注婴儿,低声慢语,脉脉慈爱表露无遗。“他只是因为刚刚处罚了寒儿,心生烦躁。若是平时,你几曾见过他对老贼疾言厉语?”看见紫墨摇头,龙十四郎也在镯中诧异地睁大双眼。水寒公主?她犯了什么罪?竟然会被涅海皇处罚?
只听蓝语银又道:“全涅海人都笃信老贼预言。皇若是肯信我半分,又怎么会将我一剑刺死?”悲伤叹息,无限愁苦,“皇太过正直,老贼却利用他毫无偏颇,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适才他故意绊倒,便是以此博取皇的悔意……”
“老贼确实狡猾!”紫墨听蓝语银说得有理,回想刚才被老贼追踪之时,也确有此感,不由点头赞同。“皇一世英明,想不到晚年如此糊涂,完全被老贼玩弄于股掌。”
“老贼善于御心,皇被老贼迷了心智。”蓝语银无奈叹息,将婴儿郑重交到紫墨怀里,如此一来,龙十四郎也贴在紫墨温暖宽厚的胸膛上。天啊,要是被紫墨知道,自己曾经像女人般紧贴他的胸膛,不被他笑死才怪!
“紫墨。我知道你心中有太多疑问,但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更不是我现身为寒儿争取免刑的时候。如果能这么做,我何必要等到现在,甚至依然要将婴儿托付于你,永远不要让她回到涅海宫?”
临危托孤?是指自己栖身的婴儿吗?龙十四郎悲催的发现,之前在蓝雨银腕上,他尚且可以翻个身,如今被戴在一个婴儿手上,想要翻身已然成了奢望。等等,他们刚才叫小公主什么?依依?啊呸!人族虫子起的名字,果然土得掉渣渣。
“寒儿历经情劫,却仍然将女儿托付于你,足见她相信你的人品,有如苍天日月!”这是赞美吗?紫墨苦笑着将婴儿抱紧。龙十四郎眼见他尴尬微笑,好象婴儿是个烫手山芋一般。“寒儿糊涂,我岂会有不明白之理?你放心,经过这次磨难,寒儿定会大彻大悟。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明白,失去你,是她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损失!”
怎么回事?难道这个婴儿并不是紫墨与易水寒所生?听她的余音,似是要将婴儿送走?
“好孩子!陆上虽然不比涅海纯净,倒也宽阔坦荡。你就放心地去吧!但愿你在陆上,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蓝语银又叮咛数声,目光仍是停留在绿玉镯上,“或许这对你而言,并不是劫难,而是新的开始。你长大了,也不要想着回来救你母亲,她虽然受苦,却性命无碍。也不知将来,你会继承谁的命数?若是像了你父亲,眨眼间便过完一生了。”她一边说一边轻拍绿玉镯。“那时候,你便解脱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镯中的龙十四郎看得真切,心中不由得一阵气馁。什么意思?难道他必须等到小公主死了,才能恢复自由,回到涅海?
“陆上?他们竟然要将婴儿送往陆上?”龙十四郎迷惑不解。涅海人视陆上的人族为虫炙,想不到贵为皇妃的蓝语银,不但完全无视这个事实,还要将婴儿送往陆上,与那些卑贱如虫子的人族相处一生。
“可是,水寒尚在冰屋……”紫墨听她说还要隐藏,不由大为不安,心思自己走后,不管时日长短,水寒终将受老贼束缚甚而猥亵,此种时刻要他动身离开,于心何安?
“放心吧!世上有哪个母亲,会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辱,而不采取任何行动?”蓝语银拍拍紫墨后背,肃然道:“我自有办法保全寒儿。”
话已至此,紫墨就算有再多疑问,也只能按下不表。将婴儿在怀中仔细藏好,勉强向蓝语银拱手告别,无奈地踏上了送婴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