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三十八年。
华阳王朝的第十五次开恩科举,一举便中的张太岳坐在吏部大堂之上面对当朝首辅时任恩科主考商钟阳的提问一言不发。
一旁的吏部堂倌对这个年轻举人的表现十分不解,他坐在吏部大堂十几年,看到那些中举的学子无一不是千恩万谢,感恩戴德,对于主考大人更是溜须拍马不停,仿佛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唾手可得,加入世族豪门的体系内已经时日不远。
哪里会有人像面前这个年轻人一样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主考大人,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就算是个傻子,也总要简单表示几句最起码的礼仪吧。
吏部堂倌刚想要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场景,却被高堂之上那个年过花甲,满鬓斑白的老人制止住了。
商钟阳作为开国元老,国之肱骨对于人才关乎国体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恍惚之间,商钟阳仿佛在张太岳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那个忧国忧民意欲造福天下的影子。
庙堂之上,若想不断登高,无外乎有三种方法,其一便是靠着家族在庙堂之上盘根错杂的势力,其二若是寒门子弟那就便要靠着自身实力加上见风使舵的眼力,方能如鱼得水。第三种方法对比于前两种自然是要难上不少,几百年里都不见得能够出现一例,那便是有人愿意扶持,而扶持的代价不在于金银珠宝,而只是那个贵人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他的模样。
大抵是不愿让后来人失望,也不愿让年轻时候的自己失望吧。
初入官场的张太岳和华阳头号执舵之人商钟阳大抵就是这种关系吧。
商钟阳挥手让吏部大堂之上的大小官吏全部离开,屋内只剩下张太岳和商钟阳大小两位读书人。
商钟阳开口道:“你若是不开口,恐怕我也不知道应该给你安排一个什么官职。”
多年以来的在朝为官,让商钟阳早已养成了不怒自威的模样,再加上此时的他不禁将语气加重了几分,若是寻常人在此恐怕早已经吓得昏厥了过去,然而张太岳听到这话后却是无动于衷。
过了半晌,张太岳这才缓缓张口轻声道:“恩师,为什么你愿意一直站在这个昏暗的乌云里,情愿忍受暴雨倾盆?”
张太岳的语气强硬,态度不卑不亢,与其说是回答,却更像是质疑,质疑这个当朝首辅的个人能力,质疑这个国家未来的渺茫前途。
这种话如果被有心之人听到,不需要过多证据,只此一条便可以扣上一顶不尊皇权,藐视权威的帽子,最差的刑罚也是凌迟处死。
商钟阳却好像早已经料想到了面前这位年轻人所要说的话,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有些欣赏地说道:“因为总有百姓等待你的伞。”
这是刚进入华阳官场的张太岳和商钟阳见的第一面,也是两人以后一齐被天下百姓称为青山忠骨,铿锵文人的第一天。
然而那时候还是只是一个七品候补吏部小吏的张太岳永远不会忘记在两年前赵老太太鸭血汤面馆之中和那个还不是北燕王的世子殿下见面的那一天。
华阳三十七年。
那时候沈今安听到张太岳的话语后,有些赞赏地说道:“能力怎么单说,就凭你这份心思就着实不错。”
沈今安说完话后笑了笑,使劲啃了一口香喷喷的大饼,当年和沈岳东跑西颠,赶上一两场大战,饭都吃不饱,沈今安就缠着袁罡要吃大米饭,最后也只弄了一碗小米粥用来果腹。
“我是读书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恐怕我现在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这一点骨气了。”张太岳回复道。
沈今安头也不抬,不慌不忙道:“若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有用武之地呢?”
张太岳回道:“那我也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主子,一般的主子可能扛不住我的脑袋。”
沈今安喝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鸭血汤,打了一个饱嗝,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道:“给你一个郡县叫你治理怎么样?”
“小,太小。”
“那州郡呢?”
“小。”
沈今安不断提高价码,可是张太岳却一点不上路,只是一味地说太小。
沈今安提醒道:“你可要知道,华阳王朝随便挑出一个官员,都有着从郡县打磨数年的经历。你如此托大,怪不得这里的人都说你好高骛远,小心眼高手低。”
张太岳对于沈今安的话一点都没有放到心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辈英雄皆少年,那些只想着升官发财的读书人不提也罢。”
其实对于这种话,沈今安倒是认同,读书人一旦成功,往往便是两个极端,要不大奸要不大善。
书生气比较重的多数将自己自诩为清流之党,官场气比较重的便有着三年州郡府,十万雪花银的歪称。
“那你想站到什么位置上呢?”沈今安上下一番打量后说道。
张太岳说道:“待价而沽,我若为官,上可达首辅,下可至门吏。”
“那你若是做到首辅那个位置,你有何等大略呢?”沈今安破天荒地对于读书人没有过多嘲笑。
张太岳擦了擦满是汤水的嘴巴平淡道:“国如船,民为水,君为舵,藩王为桨。若要船行,水舵桨三者需同力而行。十年船桨为新,自可一日千里,五十年船桨与水日日相容难免为旧,只能一日百里,百年之后船桨糟烂,只能一日十里。”
沈今安听出来张太岳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说藩王会成为国家的阻碍?”
张太月道:“这是自然,寻常人家还有三代五服之说,亲者疏,疏者亲。更不要说偌大的一个国家了,而且舵与水朝夕相伴,却是老死不相往来。可是船桨却不一样,都说县官不如现管,那些藩王可不仅仅是现管更是县官呢。一旦藩王有了反心,天下必然大乱。百年王朝,便会顷刻化为腐朽,五代十三国,八王之乱,这些铮铮史记不都在无声地记录着这些事情?”
“那如果你是当朝首辅你会怎么样?”沈今安道。
张太岳满不在乎道:“削藩,收回兵权,内安民,外攘军。”
“你这话有点忤逆之意了。”沈今安吓唬道。
张太岳不仅没有慌张,反而笑出声来:“你不说,我不说,这些问题便会迎刃而解?恐怕到头来只是掩耳盗铃罢了。”
沈今安道:“要是一个藩王过来请你出山呢?”
“那我也不去,我这颗脑袋不是庙堂角斗的武器,也不是抛砖引玉的砖头。”张太岳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想法说道。
眼见沈今安沉默不语,张太岳起身拍了拍沈今安的肩膀说道:“看你这模样,倒像是一个饱学之士,就是有点可惜啊,眼界太窄。”
沈今安点头道:“你这话虽然大逆不道,仔细回味起来倒是颇有几分道理。”
张太岳抬起头透过低矮的窗户看了一眼天边的日光,现在已是正午,再加上张太岳本来有喜欢午睡的习惯,吃饱喝足的他困意早已经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有没有道理我不知道,只不过这些是我脑海中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罢了。”张太岳刚准备起身离开。
沈今安从兜里掏出一个银锭,沉甸甸的估摸着差不多有个七八两重。
“这是什么意思?”张太岳停下脚步有些好奇的问道。
“哪有什么意思,听到你说话受益匪浅,打算请你吃吃饭喝喝酒。”沈今安道。
张太岳摇头说道:“日子穷惯了,给我钱我也不会花,你如果真的想要请我吃饭,就把银子给我干娘吧。”
撂下话便离开的张太岳头也没回,沈今安也是言出必行的将银锭留在了桌面之上。
两人离开后,一直躲在厨房内的赵老太太慢慢走出来,有些不肯相信的看着桌面上沈今安留下来的银锭,脑海中想起了张太岳曾经对自己说过一饭之恩的故事。
走出凤桐书院,孤身而返,沈今安啧啧道:“看起来以后庙堂之上少不了一些可敬的对手哦。”
小五子皱眉道:“公子,要不我去杀了他?”
沈今安哑然失笑,下巴抵在马车的窗户上,一脸无奈道:“兴,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呦。”
张太岳行到凤桐书院内,一本正经的对着书院院长道:“借我五两银子。”
书院院长似乎没有听清楚张太岳话里话外的态度,有些不解道:“借钱做什么?”
张太岳只回复了四个字,便让凤桐书院院长立马站了起来。
“上京赶考。”
这世道,总是要人站出来的。
时间回到了华阳三十八年。
那个刚成举子的张太岳和因大搞阔斧改革半生的商钟阳在临别之际说了这么一段话。
“商大人,为何明知前方无路,却为何还要不断的撞着南墙?”
“你还不懂,能够说服人的从来不是道理,而是南墙。”
只不过那个时候,张太岳还不是以后继商钟阳以后的首辅大臣,沈今安还不是权倾朝野,力压天下的北燕王。
两个对立一声的年轻人,却仅仅见过那一面。
或许是英雄对英雄的惺惺相惜,明知会彼此成为对手的沈今安没有选择除掉张太岳,也或许是因为沈今安最后留下的那一块银锭,明明有机会摘掉沈今安世袭罔替那顶异姓王的帽子张太岳选择了放了沈今安一马。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而那个时候,两个人还只是刚走上彼此不同道路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