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小产,这一茬事儿压下来,凝翠院儿里里外外都不好受,院儿里倒不敢再有婆子丫头凑趣儿偷闲,生怕正屋那头动怒,惹火烧身。
里屋丫头进进出出,污水换过一盆接一盆。解意这会儿从小厨房煎了药回来,忙的满头大汗,却是没时间去擦,只掀帘进去。
见了里屋的画意来迎,细心吩咐:“大夫开的方子,你只与姨娘吃下,那头有老太太送的老母鸡羹,我再去温一通送来。”
画意颔首,小心翼翼的接过红漆汤碗,绕过屏风,掀帘进去。
她轻看姨娘一眼,见她恹恹的躺着,哭了好几通,嘴唇微微发白,因着适才用力,嘴唇上印着点点牙印,殷殷透着血。
画意有些不忍,躲着她偷偷抹干净眼泪,勉强浮出一抹笑,低声唤她:“姨娘,过会儿药该凉。”
宁姨娘听了她的话儿,身子动了动,微微睁了眼。
画意见状,立马将汤碗放在旁侧的几子上,上去扶她起来,细细用引枕替她靠上:“大夫说了,小月子与寻常月子可没两样,可得养着。”
她拾起汤匙舀了一勺,在嘴边轻轻吹了,给宁姨娘送去,姨娘俯身抿过一口,拿帕子轻轻擦过,眼眶泛红,撇过话头有气无力道:“眼看晌午,主君可回来了?”
却没等到画意答她,外头帘子动了动,是正屋的孙妈妈秉着礼儿进来:“主君这会儿在前院儿呢。”一语作罢,晏晏朝姨娘福了福身。
画意连忙欠身行礼,担忧的瞧了主子一眼,却见姨娘有意叫她出去,这便是不能推脱。
孙妈妈瞧着主仆俩的举动,轻轻一哂,出言去拦:“不必,老奴过会儿便走。”
宁姨娘心中诧异,却作恭谦之状压了压头。
“大娘子瞧您小产体亏,心中悲恸,特特播了些自个儿库房里头的补品与姨娘。”孙妈妈晏晏说着,命了外头的丫头提了东西进来,仔细在地下放好,这才继续开口:“望姨娘不要嫌弃才是。”
不出一会子,见地上被摆的满满当当,几人细细一瞧,果真是大手笔:枸杞红枣,白术当归,黄芪人参样样尽有,皆是补血生津的名贵药材。想是孙氏当年压箱底的货。
宁姨娘莞尔一笑,出言谢过,央画意送孙妈妈出去,无心多看地上的药品,只命丫头入了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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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单这一日,各屋呜呜泱泱送来了许多东西,宁姨娘也算是因祸得福,就连同着沈沐言都来了这屋几回。
入夜时候,婆子丫头们得了消闲,在一块儿嗑瓜子聊天儿时,也忍不住打趣,只说合计着沈沐言今个儿来的次数,都够顶上平常一年了。
说这话时,沈沐言同孙氏正巧来,如此被撞个正着,两人面上都多少挂不住,孙氏要罚,却还是被沈沐拦下。
屋里头的大丫头自然听到了院儿里的动静,解意掀帘出来看,见主君主母都在,却是没见过如此阵仗,只迎着两人进去。
此时的宁姨娘刚吃了药,伏在凭几上昏昏欲睡,听着动静,才勉强撩开眼皮,面上一怔,正欲起身却被孙氏拦住,只示意着画意将她扶坐回去。
宁姨娘这会儿也是猜出个大概,心中涟漪久久难平,看着几人坐下,便颦蹙着眉去嗔解意:“主君主母来已是没了准备,这会子倒还像杆子般杵着。”
解意面上微红的请罪,随后便是福身出去。
孙氏瞥着解意出去,心中虽嫌恶这满屋子的药味,面上却是不显,身子微微朝前倾了倾,笑里带着惋惜:“倒是不必兴师动众,我与主君此番过来,一来是看望你,二来是查些事儿。”
宁姨娘扶了扶额前的嵌珠绣花额带,眼波流转的额首。
外头帘子被掀开,见着解意从外头捧了汤瓶进来,画意便也是连忙上前帮忙,伺候倒茶。
沈沐言沉默良久,见这会子画意端茶奉上,便要伸手去接,却不想她脚下没站稳,一个踉跄,将茶水撒了一地。
茶盏落地传来清脆一响,惹的一屋的主子怔了怔,好在地上是铺了毯子的,才不至于摔碎。
画意心头一颤,自是怕的不得了,忍着哭腔扑通跪倒在地,磕头请罪。
孙氏心中嘲讽,剜了她一眼:“瞧你能做什么事,屋里有这般毛手毛脚的丫头怎能伺候得好主子。”
画意接连磕了好几个头,心中自是慌乱的很,她从来散漫惯了,凝翠院儿鲜少来主子,头次自然紧张。
瞧孙氏没有让她停下的意思,炕上的宁姨娘于心不忍,看了沈沐言一眼,屋里灯点的暗,此时竟瞧不出他的神色。
这便是打了腹稿,要开口求情,倒终见沈沐言摆手。
他皱着眉,见画意额前一片紫红,拂了拂袖子,接过孙氏递来的帕子,擦了适才溅在衣上的茶水,半晌沉声:“干的好活计,合着凝翠院尽是养了闲人,怪不得姨娘有了身孕却不知情。”
此番话吐出来,宁姨娘心里觉得酸楚,腹诽终究将话头引上了正题。
画意受了惊不敢吱声,眼泪只啪嗒啪嗒往下掉,身子因哭泣而抖动。
一旁的解意看在眼里,现下主子发了这般话,再不好站着,立马与下头画意跪在了一处。
孙氏看着,手上重新倒了盏茶递给沈沐言,沈沐言撇头望了望,伸手接过来揭盖撇了撇沫子。
“怎么?这会儿倒无人敢接话了?”沈沐言将茶送到嘴边,冷冷补上一句。
宁姨娘再不忍旁观,半挣扎的起了身子:“丫头见的世面小,经不得事,望主君不要与她们一般见识。”
“你好生歇着,不必开口。”沈沐言没领她的情,连头也没撇过去看她。
孙氏瞧在眼里,心中暗喜,不动声色的摇了摇纨扇。
沈沐言怫然不悦的盯着跪地的两个丫头,许是火气旺,只觉得口干舌燥,捧着茶盏又吃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咂摸了,尝出不对来。
“这是陈茶?”这会儿他只觉得火上添油,顿时勃然变色的重重磕了茶盏,出声质问
被他这么冷不丁来一句,孙氏心里察觉出不妙来,阴恻恻添一句:“哎呦,想是姨娘节俭过头,这会儿我们来,竟招待的陈年子的旧茶。”
解意听了这话儿,心中觉得好笑,想出言回敬,可孙氏究竟是主子,这便忍了一口气,抬眸对上她的眼。
只一瞬的功夫,孙氏眼神飘了一下,解意并不曾理会,偏头去回沈沐言的话:“主君息怒,您有所不知,前阵儿咱们姨娘苦得连饭都快吃不上,又哪有心思去吃茶,这茶还是去年主君赏的,姨娘视若珍宝一直不舍得吃。”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什么话都要插一句!”听着这话儿,里间儿的宁姨娘再忍不住,出言拦她,只眼睫轻轻颤着,柔声解释:“主君切不能听这丫头胡说。”
沈沐言难以置信,本想开口问解意,却不想被宁姨娘打断,心中生出不爽:“方才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不成?你且让她说!”
孙氏心里犯怵,狠狠的剜了解意一眼,恨不得眼神杀死她。
解意却没发觉,这会儿听沈沐言发话,心中似有了底气,朗声开口:“婢子不知大娘子同咱们姨娘结过什么仇,咱们姨娘本就人微言轻,却还要处处受正屋那头的压制,前阵儿正屋克扣了咱院儿接连几月的月钱,”
“咱们姨娘心中忍让,婢子自晓得她不愿得罪人,婢子便替她去讨,哪想那孙妈妈肚子里有八百个玲珑心,找各些理由搪塞,以致姨娘只能拿自个儿的一些首饰出去变卖,才换了勉强能够过活的银子。”
解意渐渐哽咽,眼眶顿时红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咱们姨娘过的苦,心里头更苦。”
炕上的宁姨娘本是先前不觉得,这会儿听了解意的话,心头顿涌上苦涩,慢慢朝四肢百骸漫开。
孙氏这回没表现的气急败坏,看折子戏般的瞧她,从鼻中呼出一阵冷意:“这丫头多少不知好歹了,平白给我扣了好大一顶帽子,我竟蒙在鼓里浑然不知了。”
沈沐言闻声深深看了孙氏一眼,心中自然踌躇不定。
解意也不甘示弱,扬了扬脸索性什么都不管:“大娘子只要心中不觉着愧。”
这便伸手撇了撇身边的画意,愤愤道:“你瞧,我说的只没人信。”
画意额上仍然一片红肿,抬头时有些讪讪然。
见着她这般,解意眼波一转,连跪带爬的朝沈沐言那头挪去:“主君,婢子今日就算冒着被乱棍打死的风险,也要替姨娘讨公道的!”
沈沐言心烦意乱的捏了鼻梁骨,歇过一阵儿,脸色稍有松动,摆手示意她继续。
解意得了准许,抹了抹泪道:“婢子斗胆问一句大娘子,前阵儿姨娘胃里难受,孙妈妈倒是耳报神多的很,那会儿往院儿里跑的紧,又是请大夫又是开药,可说到头,那药单子的影儿我们姨娘是从头至尾都没瞧到的。”
“此事原婢子心中也是没底儿,现在想来只觉着疑点多的很。”话吐出来,又见她补一句。
孙妈妈这会儿被指了名,身子僵了僵,随后便做足了戏,一副被冤枉的架势,朝着沈沐言跪下:“到底是大娘子心软,竟被这丫头说的这般!”
沈沐言头疼的紧,正欲开口,却听孙氏气愤的来接话:“天大的笑话,这话明摆着说是我害了姨娘肚里的孩子,我堂堂后院的主母,能费尽心思去害主君的孩子不成!?”
见她一语作罢,便又冷冷是添上一句:“没底气?我看你有底气的很,一个小丫头心思歹毒成这般田地,敢去治主母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