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探了进来,照得苏流岚一双凤眸晦暗不明,只瞧得此话一出,她手上的纨扇滞了滞,半晌,终是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口齿倒是伶俐的很。”
这会子水烟站着,只觉得被缕缕光线刺得头昏脑热,眼前打着光圈儿的功夫,倒是听得身后头传了窸窣动静。
只瞧得戎家姑娘站了出来,瞥了她一眼儿,微微笑着朝几人行礼:“瞧我这记性,见大伙儿聊的欢畅,这会儿倒是忘了,早闻得文府海榴长的妙,外头时候早过了,这里倒仍开的盛,与其干坐着吃茶,空聊天,倒不如去瞧瞧。”
戎评梅究竟是家世显赫,在大场面里头多少有些面子,这会子她开了口,也当是给了众人个台阶儿下。
苏流岚面子大,不好开口,棠如见却是极有眼力见儿的,眼珠子一转,便是笑着搭话儿:“戎五姑娘既开了口,咱们总不能绊着,”稍顿了顿,只瞧她摇着纨扇,眼神儿打量着苏流岚,作出个豁然贯通的表情:“我倒记着宣平侯府的江太夫人邀姐姐一处吃茶呢,时候不早,可不要叫人家久等。”
闻言,苏流岚面上稍缓,嘴角微微勾起,只微作调整,作势起身儿,眼神儿却是直勾勾的落在沈水烟身上,见她颔首低眉,神态自然,便是冷冷的从鼻腔冒出一声儿来,扶着丫头的手与棠如见头也不回的从正门出了。
见着人走,旁人也是若有若无的舒了口气。
沈家姑娘却仍觉着被旁家的姑娘盯得紧,似是难喘气儿。
戎评梅微微朝众姑娘纳了一礼儿,浅浅作辞,这便是向水烟使了个眼色,攀上她的手,直直的牵着,出了门去。
外头依旧热闹,为避着人群,水烟被牵着,绕了蜿蜒的九曲回廊,直至了后园子的廊子下才滞了脚。
只觉着外头透气儿得多,温润的风抚在脸颊,扫开水烟额前的碎发,她屈身同戎评梅坐于廊下,也是一言不发的。
沈水煣是吓的不轻,这会子跟着出来,身心才稍稍舒缓,只觉着脚下虚浮,魂儿却是没跟来。
戎评梅缓坐了一阵儿,动了动身子,方才走的急,额上早沁出密密的汗珠子,她也顾不得擦拭,只瞥了一眼水烟,稍作叹气儿:“瞧着是个机灵的,怎么嘴上没把门儿?说出那话来,可是没过脑子的。”
她轻轻打着纨扇,便是见没人来应她,眸子微闪,扫过几人,语气软下来:“说话也看人,她们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只心中千百个不爽快,过了嘴瘾,换做普通人家,这稍稍不注意,不说姑娘自个儿的名声败了,就是家里,也落不着好了。”
水烟默着,眼波轻转,先前据理力争的话儿,现下回想起来倒是觉着莽撞了。
戎评梅默了一阵,见水烟还是咬唇不语,这会儿倒是握上她的手,语气柔和:“现下细细想来,倒也没那么严重,郡主尊贵,需应酬的主子姑娘多的一把手握不过,自不会特记恨了你去的,只叫你长了记性。”
水烟侧坐着,微微勾了唇角算作回应,眼波流转了好些时候,细细描摹了被戎评梅浅握的手,这才掀唇:“多谢戎姑娘提点,今日的解围,水烟铭记在心。”
天光正好,廊下有风簌簌,倒算阴凉,这会子阶儿上走来了几个姑娘的,敛着裙裾,纨扇半遮着面,有说有笑的。
戎评梅见了,微微点头致意,便是半起了身儿,拂去衣裙上的尘土,牵着水烟往那头让了让。
沈水煣见状,满脸陪着笑,坐了近些,手上了纨扇有意无意得遮去日头,阴了半边脸:“戎姑娘说的是,亏那郡主贵人忘事,今儿这事可算翻篇过去,否则好容易出来,惹了事儿回去,该免不了一顿罚。”
说时,眼神儿却是恨恨的瞟了水烟,鼻音倒算重。
“瞧着究竟有沈贵妃这层关系,她们也不敢多刁难。”戎评梅微微颔首,笑意未达眼底。
几个姑娘坐在一处,话说出来多少没轻重,她便是意料得到这层,挥了挥手,遣了身侧的婆子丫头,只留她们自个儿在阴凉处说些贴心窝子的话。
水烟也会了意,眼神儿扫了玉簟玉簪,丫头也算机灵,便是避得远远的。
“这郡主究竟是蜜罐儿里浸大的,自小没遇到过不顺心的人和事儿,我同她在席面上也碰过几回,一回生二回熟,她素会招惹人,便是没什么。”戎评梅浅笑一下,偏头看了几人,继续道:“如今咱们也算相识了,日后免不了关照,瞧着究竟我年纪小些,姐姐们只叫我评梅便是。”
水烟只在一侧坐着,微微颔首,抿唇笑了。
夏风拂乱额前的碎发,沈水煣胡乱用手抿过,便是眸子亮了亮,有些忘形:“横竖在天子脚下,她家还能虾鳖子变蜻蜓,一步登天不成?主家人都不曾发话,也就她能充东家,四处刁难人。”
戎评梅听了这话,笑意僵了僵,便是接过石台子上的茶盏,堵了她的嘴:“姐姐是忘了形,方才我说的,全然当了耳旁风。”还未说完,她便是望了四壁儿,压低了音儿:“好在没那无趣的人儿旁听,否则保不齐,隔墙有耳的,这话便囫囵到了郡主的耳里!”
迎着戎评梅略略嗔怪了目光,沈水煣微微一怔,接了嘴上含着的茶盏,眼神飘了一圈儿,讪讪一笑。
歇过一阵儿,云翳便是遮不住刺眼的日头,阳光火辣辣的,投在戎评梅的眼里,衬得一双眸子明亮亮。
想着这头没了阴凉处,她便是对着不远处招了招手,那些个丫头婆子会意,立马拥了上来。
她被扶起身儿,纨扇掸了微皱的裙摆,朝沈水烟莞尔:“瞧着这头没了阴凉,咱们往后走走。”
水烟经不得晒,这会子只觉得头晕脑胀,听她开了口,便是微微额首,扶上石桌上的茶盏,只觉掌心一片凉,这便是缓缓的起身儿。
踩着鹅卵石小道儿,头顶一片蝉鸣,脚下石子路不断后移,瞧着前头的双色缎孔雀线珠软底鞋终是在一处凉亭滞了。
戎评梅微微挑眉,示意丫头在外头候着,兀自踩着石阶儿上去。
却瞧得上头端正的坐着个人,见了有人来,便是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倒是来的不巧,这亭子风景好,早坐了人。”戎评梅微微回礼,颦了颦眉,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身,对着水烟淡淡的笑。
水烟微微抬眸,眼前有些虚晃,待稍作了调整,才看清了人。
还不等她开口,沈水煣便是瞥了那人一眼,上来抢话:“不必介意,这是我家的四妹妹,”话儿刚落下,便是上去拉了沈水炘的手,皮笑肉不笑:“我说大半天儿不见影儿,原是跑来这里消遣。”
沈水炘到底经不得大场面,面上多少不自在,怯怯笑过,立在了沈水煣身后。
戎评梅见状,面上浮出浅淡的笑,点头示意着大伙儿坐下。
水烟心思细些,方敛着裙裾坐下,便是瞧出沈水炘的不自在,抬手拉她坐在一壁儿,朝她露出一抹笑。
“到底是出了门子,瞧你这般,我倒要多嘴一句,”沈水煣目光顿了顿,瞧沈水炘这般,有些子恼,故作老成:“在家如何,有你小娘在前头挡着,现下出来了,便是家里头的颜面,作的这般唯唯诺诺,倒不怕旁人笑话。”
气氛不见好,沈水煣白了她一眼,便是见沈水炘咬着下唇,眼眶微红着不来接话,额首摆弄着手指。
话既吐了出来,便没有收回去的理儿。水烟微微挑眉,便是示意沈水煣住嘴,哪想她不以为然的,自顾自抚了抚鬓角。
戎评梅面上微僵,也是见着气氛不好,尬笑一声儿,微微欠身攀了茶壶来沏茶:“我瞧这天热的很,不免口干舌燥,咱们坐下吃盏茶,败败火。”
茶递到沈水炘眼前,这便是收了泪花,轻巧接了,冲她挤出一抹笑来。
只瞧她轻抿一口,便听戎评梅继续:“只怪不巧,咱们命苦,被生生拘着,外头是去不得,倒是老天垂怜,留得文府景色宜人,好叫咱们瞧个畅快。”
水烟闻言,忽听得亭外一阵儿的嬉笑打闹,寻声而望,原是有几家的姑娘在塘子上弄水,湿了发梢,好不快活。
这便是被她们逗乐,轻轻用纨扇遮去笑颜,倒是觉着喘不过气,手轻搭着石桌缓了一阵儿。
“只可惜是片刻的欢愉,家里可容不得她们这般,”戎评梅捧着茶盏,撇了撇嘴儿:“想来难受,都说做人莫贪,可这满园的景色带不走,这心倒是像耗子跌进米缸里头,又喜又悲的,说不出滋味。”
“倒也不是如此,你瞧她们,贪得这一霎的快活,有几个像你这般的,静心坐下来,吃一盏茶,赏一赏景?”
水烟呷一口茶,见戎评梅有些恼了,便是漫不经心的接了玉簟递来的帕子,细细拭了唇角,偶尔来接话。
霎一霎眼,继续道:“这满园的盆栽,在没被选上,花匠不曾静心栽培之前,便是伶仃一个,成不了景色,如今栽的这般好,凉亭子外头的独到景色赶巧又只你一人察觉了,你领着更多的人儿瞧见,换句话说,这景儿便是你赋予了鲜活。”
戎评梅方才还有些愤愤不平,现下静心推敲了水烟一番话儿,心中敞亮了许多,便是欣喜的抬眸,眸子瞪她:“你这小嘴儿,莫不是抹了蜜?”
只觉着夏风阵阵,卷着花香漫过凉亭,扑鼻而来,连同着水烟的一双眸子,亦如一池碧水,似有星子坠落,起了一阵儿水波,熠熠闪着光。
姑娘几个霎时起了兴致,话匣子打开,又聊了许多。
直至茶水吃干,有些晓得乏了,这便见得将军府家遣了婆子来唤,叫戎评梅移去内院儿见稍歇。
戎评梅便是兴致微缺,略略不情愿的请辞,约着后头再聚。
水烟瞧见人走远,抬首瞧了眼天光,日头正浓,额首时,才发觉少了人儿。
“绾妹妹呢,怎么不见人?”
沈水炘抚着袖口,这才想起什么,柔声细语的来应:“瞧我,方才同绾姐姐坐在一处,说是帕子丢在来时的路上,回头去拣,我那会子也乏了,便也没多管,约摸着许久,倒不见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