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伯爵府回来,各府里头多少对那日席面上的阵仗论辩风生。如今此事弄的满城风雨,便顺理成章成了京中姑娘间的饭后闲话。
沈老夫人晓事洞幽烛微,因着这事儿,便也是接连几日请府上几个姑娘去慈安堂听教,以全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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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难得下了场雨,庭院里夏意不减,闷热难耐。鹅卵石道儿上积起浅洼,日头微照,衬的晃眼。
沈水烟鞋袜染上潮意,行至慈安堂廊下,玉簟忙不迭收了伞。侧间儿席帘微掀,一如往常,水烟屏息敛神的进去。
里头姑娘几个静坐着,见了她来,不约而同的抬眸,相继欠身行礼。
里头暗香浮动,是沈水煣抿头的栀子香膏的味道。
小丫头伺候上了茶,水烟敛神接过,悄悄瞥了旁侧一眼。冯绾娘这几日倒惯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瞧着今个儿气色也不见好。
沈水烟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沈水煣瞧了她一眼,顺着目光去看了冯绾娘,嘴角擒起一抹嘲来:“这会儿还未入秋,堂妹妹倒先被霜打过了。”
许久阒着,这会儿听了沈水煣毫无征兆的来了一句,瞬时气氛回暖。沈水炘那会儿正吃着茶,本是无意笑话,却还是被呛到。
冯绾娘心里打了一通锣儿,脸色霎时染了绯红,强装宴然的回了一句:“这几日天儿闷的很,身上多少有些不适。”
沈水煣眉眼轻挑,水葱般的手指扶上袖口,慢条斯理道:“祖母房里用的冰少,天气炎热,一日便罢,受了接连几日自然是难耐的,有些人经不住只告病回去是了,如今身子不适,倒是学不进什么。”
正说着,帘子被掀开,是小丫头毕恭毕敬的进来添置冰块。
冯绾娘轻看一眼儿,心里有所顾忌,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吐出来。
“有些子人虽打着亲,却横竖是外头来的,祖母慈爱宽厚,自然说不得什么,”沈水煣捻了绺碎发别在耳后,不咸不淡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何必为难自己,学那些个往后用不着的东西。”
听着这话儿锋利,沈水炘微撩起眼皮,蝉翼般的双睫打着颤,从炕那头挪几步坐过来,薄唇微启:“二姐姐,妹妹倒记着昨儿祖母新教的一宗礼儿,’礼节为用,和气为贵’,女训中常提,倒是觉着受益匪浅。”
沈水炘话语柔柔,几日来总是默着,难得同姊妹说上几句。沈水煣心中不痛快,瞧她如今开了口倒是为了和解,倒是然自个儿难堪。
沈水煣色厉内荏,眼皮轻眨几下,语气依旧不善:“且没学会什么,就拿来压我,若他日学成,岂不是眼里没了人?”
沈水炘讪讪然,脸色红到了耳根儿,额首咽了口唾沫:“妹妹不敢。”
沈水煣满脸的不屑,剜了沈水炘一眼,又见这会儿沈水烟眸色平平,想是许久未语。
“三妹妹自那日回来,瞧着接连几日没话,可是嫌弃我们没趣儿?”她没话找话。
沈水烟虽早有预料会被拉出来当活靶子,但这会儿心里仍是暗叫倒霉,不觉中手上的茶水凉了下来,捧着手冷,宴然的搁在案几上。
“我素是寒腹短见,那日伯爵府的阵仗是从没见过的,只心中生出怯来,这几日魂不守舍的,还望二姐姐勿要笑话。”水烟小家子气的说了一句。
沈水煣捂帕轻笑,白了她一眼儿,顺着她的话意继续:“三妹妹这般,可不就是上不了门面?”须臾,她吃了口茶来润嗓,讥笑道:“只伯爵府闹的那出,瞧着李娘子眼光是比天高的,定然瞧不上你。”
沈水烟讪笑,不置可否。
她此时心中一动,不动声色的乜了一处的冯绾娘,见她脸色铁青,此刻正拼命吃茶作掩。
沈水煣说的得了意,看了眼外头,瞧着天光甚早,便饶有兴致的打开话匣子:“打伯爵府上回来,祖母便日日将我们拘在身边儿悉心教导,想来是那日的事儿不简单。”
冯绾娘颦蹙着眉,眼里藏着事儿,不由的轻咳一声儿。心中腹诽,自个儿正是与那日的事儿脱不了干系。
“你咳什么?难不成那日李大娘子含沙射影的人是你?”沈水煣白了冯绾娘一眼儿,眼里生出不屑来。
冯绾娘心下轻颤,做出个纳罕之状。
“我只怪李娘子自信过甚,如今一想,倒真真是有人配不上她家三公子的。”沈水煣撇嘴玩笑。
沈水烟面上不显,腹诽那日李大娘子的拙劣表演,随意拉个替罪羊来杀鸡儆猴表明态度,连她二姐姐也瞧得出。
“姐姐可听过同气连枝?”冯绾娘眼里憋着气,皮笑肉不笑:“伯爵府是高门望族,李娘子眼光颇高,妹妹自是配不上的,可二姐姐与我同是一檐之下的,姐姐又沾得什么光呢?”
这话一出,沈水炘替她捏了把汗,略略带着看戏的眼神儿打量了沈水煣一番。果不其然,此时她的脸色已是红一阵儿青一阵儿。
沈水煣心中不是滋味,重重磕了手里的茶盏,朗声:“我要沾什么光?不过一个伯爵府,他日还有侯爵府,国公府频频相看,再者姑母身居高位,我又是参政府嫡出的女儿,大姐姐都得以高嫁,那贵族上门的事儿还用我操心?”
语音刚落,在坐的究竟都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这话儿本就不耻于口,如今无遮拦的吐出来,沈水煣便是察觉出不妥,见着气氛低压,讪讪的空挽了挽发。
夏日炎炎,冰鉴子里头的冰块逐渐见底,已然融了一半儿。
冯绾娘手心沁出一片汗,帕上自是染了潮意。她现下见沈水煣失言,嘴角擒了抹讪笑,只心中顿觉着空落落的。
默过一阵儿,外头雨渐停,檐下悬着雨珠帘子,嘀嗒下坠。褚妈妈步伐款款而来,晏晏从外头进入。
沈水烟眉眼渐渐平下来,跟着几个姑娘进到正堂听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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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如跳丸,又是接连几日,冯绾娘那头没再生出事来。姑娘几个静心听教,安分守己,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头。
这些天儿也是见几个姑娘安常守分了许多,前日沈老夫人便罢了对姑娘们的教导。
早前儿舅家捎了信儿来,只说文大嫂子一家迁去了新院子。也是没过多久,今儿府上又有婆子传了帖子,只邀了家里二姑娘同三姑娘去新院儿里闲坐。
今早晨省过后,门房的虞娘子便是来唤过,引几个姑娘去了门下。
外头早有一辆马车候着,马儿甩尾,许是见了人来,低低嘶鸣了一声儿。
小厮静候一旁,识眼色的抬了交杌过来,各屋的丫头便上去扶姑娘们掀帘进了车厢。
水烟压了压眉,见里头倒算宽敞,坐处设了软垫,下头铺有织皮豹纹地衣,几子上头摆有香炉,暗香阵阵。
她这便是静心坐下,捧过茶盏来抿过一口,暖流入喉只觉舒心不少。
正街一如既往的热闹,叫卖声儿朗朗,岐榕巷离着不远,只半盏茶的功夫,待拐入了里巷,便觉马车行缓了些。
车厢里一路无话,沈水烟见着马车停下,轻看沈水煣一眼,见她眼波闪了闪,停下手中的纨扇,兴致稍起的掀开帘子一角。
“可到了,车里热的很。”她嫣然巧笑。
外头闻了声儿,便见车帘半掀起,水烟被扶着起来,微微探出头,只见下头早有交杌伺候着。
她跟在沈水煣后头,被玉簟扶着下来,足尖儿方着地,日头照下来,只觉得眼前微微泛着光晕儿。
待眼前朦胧散去,水烟才微微抬眸去攀门头上的大字。腹诽秉着礼儿不可废,这便是先到了与珅园儿一巷之隔的舅家请安。
几人踩着石阶儿上去,门下早有婆子笑意盈盈的来迎。
那婆子微微行过礼,却也没引几人进去,只回望了府中一眼,语中带着歉意,微微福身:“姑娘几个今儿来的不巧,主君上朝未归,大娘子这会儿子去庙里还愿,特特命了奴在门下候着,只叫姑娘们先去大奶奶处。”
闻过此言,两个姑娘相望了一眼,便是不曾为难,恭恭敬敬的与那婆子交了几句话,只回到车厢里。
再到珅园时,日头又浓了几分。
姑娘们再度被迎下来,只瞧下头有婆子丫头候着,毕恭毕敬的迎她们进去。
沈水烟不敢松懈,微微跟在婆子身后,不同她二姐姐那般对事事都新鲜,她只低眉额首的倾听那为首的婆子客套。
这珅园不大,却是宽敞舒畅,抄手游廊四下一片鸟语花香,过了月洞门,便是一处流水小溪,水面浮着几朵荷花,空气宜人。
几人被迎着,踩在鹅卵石道儿上,一路九曲回廊,终是至了一处檐下。
水烟心中微动,便见前头的白底绣花鞋停下,闻得那婆子晏晏开口,唤了门下的丫头迎几人在左侧间儿坐候。
语音刚落,这便有小丫头满脸喜色的掀帘引着两人进去。
里头倒是凉快不少,小丫头伺候周到,仔细替几个姑娘卸下身上的斗篷,低眉迎她们拐了折屏坐下。
水烟眸光亮了亮,只见里头陈设简单,却也是样样齐全。正中摆着青铜窑三足大香炉,花几子上精心养了几盆茉莉,含苞欲放淡香阵阵。
默过一瞬,想是珅园的礼儿极重,小丫头不敢怠慢,手捧着汤瓶碟子掀帘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