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一整天,协调军备、调配兵力、布置旗手,许邓方部自带半月的粮草。
商榷越发显露出独挡一面的能力,进城之后,除了汇报之事,一点不给杨开添麻烦。杨开倒也宽心,放松尺度让他大展拳脚。
次日一早,邓方部先出城。
杨开先是派人入黄州府,观望左金王南行军伍的位置,而后终于得空去处理城中活抓的的那个通判,令亲兵带到公堂上,叫来“人质”在旁观看。
却见那人四十多岁年纪,由蔡迁麾下两队亲兵押着,到了堂上,披头散发,身上、额上沾染的血迹都已经干枯,凝结成了黑色血痂。脸上、衣衫上多是血泥。
五花大绑,带到堂上,才解开脚上绳索,依然昂着头,整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立定,虎贲士卒按住他的肩膀,重脚踢他膝后,让他跪下,连着几日没有吃饭,自给了水饮,他竟还有蛮劲,挣扎着站起来,破口便骂道:
“阿爷,上跪天地皇恩,下跪爹娘,岂能跪你一贼......”
话未说完,一名虎贲大怒。
想他们蔡千户,刚被赐予赤虎称号,他们也刚带上虎贲名头,行在街上军中说出名号都觉得风光,在他们眼中,杨开何等地位自不用说,任人唾骂算怎么回事。
一步上去,就是重重两个巴掌,扇得七荤八素,满嘴是血,姚存孝仍不休止,朝杨开狠狠呸了一口血水,怒目狰笑:
“只敢蛇行鼠伏的宵小贼辈,待我总理分身南下,定叫尔等死无葬身之地,可敢速杀你阿爷!”
坐镇陕西,洪承畴为三省总督,辗转南北,卢象升正是总理。
那虎贲见他要作死,一把长刀抽出半截,杨开轻轻抬手,把他叫停,不怒反笑,道:
“想我大军,破汝宁,陷藩王,出豫入湖,聊无障碍,如此远来行军,连战连捷,靠的是什么?此谓兵不厌诈。通判大人骂得倒也不错,只是......”
“无须在此废话,脏了阿爷的耳洞,杀人不过头点地,阎王殿上走一遭,来生阿爷还是条好汉。”
他不想听杨开多说废话,一心想要求死,杨开偏偏不让他如愿,只等他把话说完,保持笑容继续说道:
“通判大人为关起来也有些日子了,应当还不知道外面是何环境吧?”
听到此话,姚存孝顿时收口,杨开瞧了瞧他的脸色,知他还是心念外面的的情况,接着说道:
“本将军只派了两营兵力,便挟大胜之威拿下德安,又用不过数日,便平抚了城民,德安府城一破,湖广从此之后便为我军大开门户,大人胸有忠贞......”
叹了口气,“可惜,云梦、应城、孝感,恐无大人这般以死报国之枭士,胜败战局,可还要本将军为你言说?”
姚存孝当然能想到结果。
德安一破,往南皆是小城,距他们最近的援兵在承天,未战先被围城,消息传不出去,等到他们收到消息,恐怕整个德安府都要沦陷了,那时候就算大军压境,恐怕眼前这群贼寇早已跑了。
只是从杨开这番说话,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陷藩之人,竟然是他面前这个乳臭小儿,他何德何能?
他的脸上逐渐展露出悲愤之色,只恨自己未能早劝求援,固守城邦,取了这大贼的性命,杨开把这一切看在眼内。
人无完人,杨开试探一番后,晓得审问不过是敌我攻心之策,世间为官者,无非财、名、政三样。
读书人注重气节,无论商榷,还是眼前姚存孝都是如此,只是前者视政重于名,后者名重于政,同当时攻下商南抓到的那位县令一样罢了。
虎贲士卒似怕杨开把日后战略一并说了给身前这狗官听,泄露了天机,打破两人之间形成的微妙气氛,道:
“这狗官方从入堂开始,就胡言乱语,更恶言辱骂将军,留他何用?
就算无他,将军用商总管,同样能将城中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还不如一刀割了他的头,给底下的兄弟下酒!”
杨开挥手喝退虎贲,只留下“人质”一队亲兵,颇有耐心地道:“古往今来,胜败乃是兵家常事,高闯一时风光无限,谁也不料他竟会折在一个新起巡抚手中。
三边总理卢象升固然强悍,通判大人又如何能知本将军一定就不能敌?你可知就是你们那位声名在外的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也曾败无我手?”
“黄毛小儿,也学人枉论兵法?休要废话连篇,给你爷爷一个痛快吧!”
姚存孝并不怕死,只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只是心中不甘不能将在此听到的消息传递出去。
“通判大人既想要当忠臣,就应在破城之时,随英勇献身之人,一并去了,本家不才,最擅败人气节,既然大人一心想要求死......”杨开停顿了一下,颇为感慨,向亲兵招一招手,“也行,在城中选出五百户人家,与大人一同拖出城门外,一并杀了,当是给大人送葬。”
“送葬?”
姚存孝大吃一惊,愣住当场。
“大人守城不得,又要舍满城百姓撒手而去,可见在你心中,皇天在上,民同于蚁,杀百户人家,给大人送葬有可不可吗?”
早听杨开抚过城民,又从虎贲亲兵口中得知,贼寇中有善管者,他除心有不甘外,大可只求一死以正名。
可经杨开这么一说,五百户人家都要随他而死,这种结果,他怎么受得了,“你、你......”气血攻心一口鲜血再喷出来。
罢了,又大叫一声,绑着双手,眼睁欲裂,猛地挣扎起来,要找杨开拼命,怎奈后者仍是脸色不改,身边亲兵站了出来,一脚把他踹得翻到在地上。
一阵拳打脚踢过后,姚存孝躺在地上再起不来,杨开这才叫停他们。
站起身,走到姚存孝跟前,帮他送了绑,情真意切说道:
“大人莫急,方才所说,玩笑话而已。想也知道,我等皆为贼寇出身,怎生识得如此治城?
大人心系百姓,此乃德安之大幸,如此,更应该爱惜性命,去挽救更多的百姓的性命不是?入我闯营,这些都可轻易做到。”
“无......耻奸贼......大言不惭......”姚存孝断断续续骂出一句话来。
“本将军给你一些时间,好好想想吧。”杨开不再逼问,伸手招来亲兵。
“通判大人摔得过于伤了,送去总管府,让封娘子找人小心照料,待他想明白了,再报与我听。”
姚存孝口中吚吚呜呜不知还在骂些,却只能任士卒抓住手脚,抬了起身,出堂而去。
处理完城中通判的事宜,第二天,杨开也领人出了城。殷左禅同意杨开亲去,曹莽也想要替他的,都没有得到杨开同意。
此去云梦,除查看云梦己方治理情况,还有更重要的事——布置攻陷孝感之后的战略。不亲自去布置,他难以安心。
孝感往南不过百余里,就是汉阳府城,中间有长江相隔,西边是汉川,由于汉江横贯全境,历经洪水漫流冲刷,形成汉江沿岸略高,中部低平,东南部有起伏的山丘。
汉阳府过小别山、长江,西侧是天门景陵,明景陵是明朝第五位皇帝宣宗朱瞻基与皇后孙氏的合葬、孝翼太后(吴贤妃)附葬陵寝。
这个位置又是一个变数,明官军若是要来,景陵以东必是他们防守重中之重,汉阳一动,应城方向,易守难攻,官军会不会趁此来攻?
德安境内,一拨拨的佃户、民军,定往汉阳境中仓皇撤退。同样,汉阳一动,守军若是抵挡不住,逃难的军民定有往西的,消息传往承天府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汉阳也是重中之重,往东他们还要图谋武昌,武昌有楚王坐镇,与汝宁相似,攻陷不易,他这次带了胡沙虎,他与梁大牙杨开亲军行出,便是想要在西侧再设一道防线。
如此安排,同样是应邓方之诺,若应城受危,得一军伍,先行救助。
根据他两人的军功,一个现为千户,一个现为副千户。
杨开给他们刚扯起来就损伤过半的队伍补了数百人,编成了一个加强军,由他们二人带领统率。
他两人投军时,不过带来了一两百人,经此一战折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还有百余人,重编后一并拨入军中当伍长、甲长。
至于百户,半数从剩下的资深老卒选人担任,半数有胡沙虎亲部任职。
算起日子,从他们汝宁之战前夕投诚,到去往云梦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他便从一个不相干的人,成了这支军伍中的中坚人物,这与他们在献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杨开当初许诺唯功受赏、唯勋是举,果然言而有信。
应城方向大概已经布置完毕,为防止孝感方向出现纰漏,或汉阳方面会趁着他们在孝感立足不稳的时候,会组织官军前来袭击。
杨开过云梦而不驻,派遣游骑,入城游荡探察,大军过程不入,直达孝感,屯营城外十里,静观城变。
天色渐渐黯淡。
攻打孝感,苏福安列阵可见厚度。弓弩为前,长枪为次,短兵在后。踩着鼓点,士卒们一步一喝。
半月以来操练,他们练得最多的就是射术、枪阵。
他们因为远程缺乏长距离打击的火器,杨开下令多练箭术,因人人惜命,操练箭术不用近身与人肉搏,所以殷勤,所以士卒举动老练。
弓弩先发,枪戈林立,刀斧手击打盔甲、盾牌,杀声不绝。
后方奔上来一传讯士卒,举旗高声呼喝:“苏指挥令,全力攻城,破城大庆!”
“破城大庆......”
“破城大庆!”
这时,红日西下半身,近十月的白昼短了不少,西天底下遍布红霞。
杨开、胡沙虎、梁大牙结亲兵,立于营外山地上,高高远望,敌我阵型的变化尽数入目。
之间己军阵型之中几声火铳炮响,雄浑、激昂的鼓声击毕三通。
夕阳的余晖下,每一个士卒的脸上都贪婪、紧张、兴奋和疯狂。枪戈、刀斧,映出火亮的光芒,给这凉飕飕的初冬,抹上了一丝看见不见的寒气。
城头守卒先是蒙了几炮,见敌人伤亡寥寥,转而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双方箭矢劲射几轮,距离进一步拉近。
这会儿,见形势危急,流寇们用盾牌遮挡,城下咚咚的闷声不断,使得箭矢无用。
城头上守军方寸大乱之际,心神随之不宁,却听嘭的一声,十数把云梯猛地拍上城头。
叠阵之中,弓箭手已悄然拖在后头,尾随其后顶上去的步卒迅速沿梯木攀上,城脚下盾兵高举盾牌,护住底下鱼贯跟上攀城的勇士。噗噗闷声不断,转眼间,盾牌上插满了箭矢。
攻分两路,一路攀城,另外一路也挟干草、菜油上来,欲烧城门。城头守卒应接不暇,金汤、大石一并用上,可他们终究只是寥寥数百人。
官衣士卒与布衣民兵混杂在一起,阵脚一乱,互为之阻,拍在城头上的云梯越来越多,终于有手持刀斧的勇士跳上城头。
横盾挡过几支枪矛刺击,一斧砍下上来守卒人头,血液喷张之惨像,挟城下远近千人乱声喝叫之威,叫胆小者闻之顿感股酥筋软。
那率先从上城头的刀斧手,雄赳赳砍落几人,然后被城头守卒挑飞翻落城下,只是就此一攻一回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的流寇冲上了城头。
只见得乱军与勇士相撞,长枪与刀斧齐舞,残肢与血液飞驰,惨叫与呼喝交合,堆积满道的尸体浴血,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守卒士气为之一夺。
恰其时,堆火城门轰然炸开,再听攻城军士,为之山呼喝彩。无论是军是民,都再也守不住了,自往城中猛跑。
城破了。
杨开收回视线,望向身边瞩目前方的胡沙虎,道:“胡千户,此城换你来攻,当如何?”
德安城下,斩了十数位怯战士卒的胡沙虎一声不吭,梁大牙帮他抢答,道:
“大将军运筹帷幄,连战连捷,赵将军骁勇过人,挫城如此,换作我军,恐难如此顺利下城呢!”
说罢,他拽了拽胡沙虎的衣袖。
“梁千户不必如此,相处多日,本将军是甚么人,尔等应能看得出来。”杨开笑了笑,也望向了前方。
“尔等虽生为恶盗,却也有几分名士风流气概,战前不立旗,战后不邀功,唯英雄者该有本色,叫本将着实欢喜。”
他把胡沙虎这种行为理解为想要自我证明,在献营中,战时他同样浴血奋战,却因不是嫡系,又性子耿直,没有得到重用,还折了诸多的兄弟,作为群贼之首的傲气支撑至此。
胡沙虎闻言侧目,道:“将军谬赞,日后只要将军敢用,小人无战不敢往也。”
“很好,本将军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孝感此城一下,汉阳地方定有所警,官府若想要各方调度兵马来打,起码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明日我军便可全面进驻城中,补充粮草兵马,尔等可在这些日子中,将底下的新卒训练出来,到时本将军有重要命令交托于你。”
“小人定不负将军所托。”梁大牙露出灿烂笑容,本想要拜倒在地,被杨开扶起。